母親傳了訊息給我與哥哥,告訴我們她上一週忽然得了顏面神經麻痺。她臉部右半邊的眉毛橫豎了起來,嘴角往上歪斜,閉眼時右邊的眼睛也無法完全閉合。訊息的照片裡,母親沒有太多的表情,深邃的雙眼盯著鏡頭,有些肅穆,但那歪斜的嘴與眉又似乎組成了一個詫異的微笑。似笑非笑的臉,有些詭譎,有些愁苦。

時常覺得,看著一個人的臉,可以看出很多事。以前曾在網路上讀到一篇文章,作者寫道一隻被愛、被呵護的貓咪,牠的臉會散發出一種渾圓飽滿的氣息;那渾圓指的並不一定是臉型,卻是一種溫柔圓滿的能量。我想著我家那隻天天黏在我身邊的小貓,她圓呼呼的小臉時常在我耳邊散發著濕熱的氣息,對著我緩緩地瞇眼,像是要睡著,也是一種愛的語言。

我看著照片裡母親的臉許久,心頭不禁有一些酸楚,聽見自己的探問:媽媽…妳幸福嗎?

年近六十歲的母親,因為突如其來的神經麻痺,不禁悲從中來,開始直視自己過去三十年成為人妻與母親的人生。母親的文字裡透露著她內心的空洞,洞裏的她像個無助的小女人一樣渴望另一半的愛;然而悲情性格且剛愎自用的父親只能活在自己想像出來的悲劇裡。在某一個時刻開始,他從來沒有正面瞧過母親一眼。母親與父親,各自活在自己的精神荒蕪之地。

照片裡的母親,皮膚白皙,臉上也沒有什麼皺紋,在圖書館一角面對著鏡頭自拍,想把她的近況分享給在異地的兒女。我想像著她一個人在圖書館待著的下午,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將圖書館當作她的第二個家,總是說要去圖書館「充實自己」,用報章雜誌裡的聲音填滿她心裡的樹洞。有一次,她氣沖沖地從圖書館回來,說有一名阿桑問她怎麼假日還一直跑來圖書館,難道老公、小孩都不陪她嗎?她憤恨地說:「多事的老太婆,我以後再也不去那一間圖書館!」

母親的病,無意地拉近了她與哥哥還有我之間的關係。我們倆像是被遺留在父母精神荒蕪之地的兩個孩子,承擔了許多他們無解的憂傷,他們情感中充滿怨恨與自毀的結,捆綁著的是我與哥哥。國中時,我就時常感到抑鬱,雖然總是說不出原因,到大學以後就想要離開帶給我極大痛苦的家庭。而哥哥的覺察則是從他成年以後開始,而那時候的他也正經歷了他人生中極大的坎,渴望從原生家庭裡得到一些慰藉,望向父母才發現他們被桎梏在各自的精神牢籠裡,孤獨且憂傷。

我與哥哥總是不忘提醒對方,我們各自有的這些與那些,還有我們與伴侶共處的那些平凡卻舒心的時刻——擁有在另一半身旁自在笑容的我們,是多麽的幸福。偶爾哥哥傳來他與女友的合照,她站在哥哥身後,雙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,有一種守護感,而哥哥的臉上有著非常幸福的微笑。那個微笑好溫柔,透露著他當下的安全感,他的臉部肌肉好放鬆,不擔心未來,那個瞬間因為得來不易的愛情而飽滿。而我從來沒有在他與家人的合照裡看過那樣的笑容。

凝視著母親與哥哥照片裡的臉,再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龐,冥冥中似乎明白生命中有許多沒能被解答、沒能被成全的。然而,我也想知道,我們的臉龐究竟有多大程度是由我們自己刻畫的,有多少是我們能夠不交出去給這個世界的?

憂傷的時候多,頭腦裡時常重複放映著父母各自孤苦且單薄的臉龐,我像是繼承了他們精神上巨大的荒涼感,每個深夜它們都經過我的身體重新體現了一次。但是,仔細端詳著鏡子裡的那個人,我時常提醒她不要眉頭緊蹙,嘴角可以上揚,眼神放鬆。

「妳也值得擁有一個被愛潤澤後,乘載著福份的微笑,而我會在妳眉心上種一片平靜且開闊的精神花海。」那些不能解的缺與憾,我會讓他們在那裡安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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